徐扬生：先生的礼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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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扬生先生是香港中文大学副校长 ，中国工程院院士，著名的机器人专家，研究兴趣涉及空间机器人、智能系统与控制、人机界面、和智能混合动力汽车等多个领域。然而，很多人并不了解的，是徐先生的艺术修养和细腻文笔。知社今天选摘徐先生一篇近作，供大家赏析。
本文转自公号“徐扬生”，特别致谢。
周先生是我家的世交远亲，两家的交情自祖辈那里一直延续下来。他是我父亲的启蒙老师，我们家乡管这叫做“开笔先生”。周先生学贯中西，谈吐儒雅，是我们都很敬重的长者。在我小的时候，周先生已是七十来岁的老人了，那时正值文革后期，抄家动乱之后，他倒还平安清静,仍旧读书种花，我那时因为学校时常停课，就常去周先生家里闲坐，受了他不少教诲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他也是我的“开笔先生”。
周先生，高高的个子，穿深灰色的长衫，戴黑色的圆帽，总是坐在客厅八仙桌左边的椅子上，细眉慈目，和蔼可亲。周家有很多古书，都放在里屋的房间，黑乎乎的屋子里，地上堆叠着比人还高的书，明显是从哪里搬过来堆在这里的，可能大部分已经被烧掉了，而这些有幸被保存下来，里面有线装书、碑帖和手写书，我曾在那里看到许多像邓石如、董其昌、赵之谦等书画家的墨迹，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日后在书法方面的兴趣爱好。我在那里也看到了王阳明、顾亭林等人的著作，亦对我影响很深。
周先生知识渊博，又风趣幽默，所以我特别喜欢与他交谈。他讲话常常旁征博引，妙语连珠，总能使听的人心悦诚服，即便是一个枯燥的题目，他也能讲出一个极为风趣的小故事，让人在开怀大笑之余有所领悟，既生动有趣又容易理解。听他讲话，你会顿时海阔天空、心平气和，简直是一种享受。那个年代，世道动乱，周先生的处境也很艰难，但他依然是那么乐观风趣，总是鼓励我从远看，从长计，要有耐心。这种奋发向上的积极的人生态度，现在想来，愈发觉得弥足珍贵。
从周先生那里我还学到一些育人的基本道理。比如，我当时可能还不到十岁，但他对我讲任何东西都像是面对一位成年人一样，从来不把我当小孩子看，讲的内容也多数是大人的书，很多听不懂，但他总耐心地讲，好像也明白我不会马上理解，但往后慢慢会明白。这使我从小就有一种“少年老成”的感觉。记得有一次在小学，全校聚会，校长在台上念了一篇文章，并夸赞这文章写得如何如何之好。讲到最后，校长问道你们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吗，他就在我们中间，然后他指了指我。散会后，一位老师拉住我问，“这篇文章是你写的吗？你爸爸没有帮你吗？怎么好像是一个大人写的呢？”我说，“真的是我自己写的。”可见我小时候有点“老气横秋”的样子。
那年我十六岁，正处文革后期，高中刚毕业，马上要去乡村支农。第一次离开家，离开城市，去一个从未了解的乡村独立生活，与一群素不相识的农民放牛种田。看着那些在火车站月台上挥泪送别的人群，心里不免有点惆怅悲凉。离开城里的前一天，我去向周先生告别。显然，他早已知道我要离开。他拿出一双崭新的草绿色军球鞋作为临别礼物送给我，他知道球鞋会很有用，而这在当时是很贵重的礼物，大概要三元一双，要知道那时十元钱可以很好地过一个月生活。在这之后的三年里，人们常常看到我肩上挂着一双军球鞋，很多人问：“怎么有鞋不穿而挂在肩上呢？”我总是笑而不答。其实，我是舍不得穿，那时候我们每天要走五、六个小时的路，多的时候有十几个小时，几次下来，鞋底就会磨破，所以要非常节约，必要时才穿那双鞋。
周先生似乎看出我对未来的怅然之感，他让我坐在他身边，慢慢对我说：“人生很多事，其实不用多想。你进入人生就像进入一间黑的屋子，你第一个动作是去拉门旁边的电灯开关。一拉，电灯就亮了，人生也就光明了。你不用去想电线是怎么装的，有人已经把电线装好了，无非你看不见罢了。”然后，他让我抬头看看屋顶两旁，“你能看到电线是怎么装的吗？你看不到，也无须看。你自己需要做的事就是亲手把开关拉开（那时候的电灯开关是拉的）。”接着他又说，“但这恰恰是最重要的，这开关是一定要你自己去拉的，没有任何人会来帮你拉这个开关。所以，要勇敢地迈出去，去拉开关，不用去管电线，电线你看不到，也不用去管。”
我那时似懂非懂，只觉得听了他的话，少了一些彷徨和惆怅，多了几分乐观和勇气。在往后的岁月里，我愈发感到这句话的份量。每当面对事情，我都会想到周先生这句话，它能让我顿时安静下来，大胆起来，不顾得失，不顾困难，但事耕耘，不问收获。
这句话真是十分神奇，当你面对困难，面对挑战，举棋不定，信心不足时，这句话使你勇敢起来，听从内心的呼唤，放胆直面挑战，不怯不惧；而当你过于自信，感觉自己胜券在握时，这句话又让你冷静下来，想到凡事自有定数，不必过于在乎结果；当你面临一场考试，一次晋级，一次重大事件而过于紧张时，这句话让你放松起来，你只要做好自己的那份工作就行了，其他你不用管，也管不了；而当你过于放松，甚至懒惰而不思进取时，这句话又来提醒你，要记得去拉你的那盏“电灯”，因为你不拉，没有人可以帮你；当你成功而受到人们嘉许时，这句话让你想到你的成功有赖于人们一直在幕后的支持与帮助，你应该感激那些“装电线”的人；而当你失败时，这句话却又让你感到心中无愧，你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，不必过于执着一时之胜负。
世界就像一棵纵横交错的参天大树，我们的一生，不过是一只飞进大树里来的小鸟。我们来前，大树已经在了，我们走后，大树依然在那里。我们一生中的很多事情是无法预见的，就像小鸟不会知道大树为什么会在春天绿叶成荫，而在秋天枯叶满地。但是我们还是要努力好好做人，我们努力的目的，就像小鸟对大树一样，不在于改造大树，而在于为大树带来生机，带来活力，这种生机和活力使我们有耐心在寒冬里等待着春天的到来。
这就是周先生在我下乡前送给我的两件礼物，一双军球鞋和一番拉电灯开关的理论。一件是物质的，一件是精神的，这是我一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。
遗憾的是我竟然没有说过一句“谢谢”。
世上有两种人很难得。一种是“聪明而厚道”的人，聪明的人不少，但有的刻薄，有的自私，聪明而厚道的人不多。第二种是“高贵而平和”的人，高贵者本就少有，即便有，也易于孤僻，或者傲慢，平和的人居少。周先生集上述两种人于一身，是极为难得的。遇见他，是我今生的幸运。
就是这样一个初夏的雨天，周先生家里那方古朴的天井里的花正开得鲜艳，先生就站在那些花旁向我微笑，挥手作别。如今，我只能盼望在梦中见到久违的周先生了。
配图/Gustav Klimt作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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